要想懂得中国,就得懂得汉字。遗憾的是,如徐文兵先生所言,如今的我们,认字不识字。
至今仍有深刻印象,儿时,每每在电视剧中听到古代国君自称为「孤」、「寡人」的时候,甚是困惑,一国之君,为何要给自己这么难听的称谓。后来,在刘力红先生的《思考中医》一书找到答案。原来,这里的「孤」、「寡人」并非孤苦无助之意,它所象征的是天子的独一无二。而这得从中国哲学说起。可惜的是,后世哲学关心的是政治与道德,子学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的传承,于是,中国哲学之道被渐渐遗忘。这里不打算讨论阴阳学说是否属于科学范畴,我想指出的是,阴阳五行、五运六气是中国古人师法自然的逻辑模式,这是古代文本解读的重要背景。而今,当这些古老的思想被遗忘,被视为异学,所幸的是,它们的密码仍藏在古老的汉字里。
由「东西」一词说起。尤记小时候曾无趣地问,为何管万物叫「东西」,大人不耐烦地说,从来就是这么叫的。后来,在读刘力红先生《思考中医》的时候,才发现二字有这么大的玄妙。在古代先哲看来,形而上者谓之「道」,形而下者谓之「器」。「道」是永恒的,「器」则无时无刻变化莫测。世界万物,但凡有形的,可见的,必有生灭变化。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有道:「是以升降出入,无器不有,故器者生化之宇,器散则分之,生化息矣。凡器则必然生灭相随,变化常在。」生者出者,东也,降者入者,西也。故曰东西。「东西」是我们日常使用最为频繁的字词之一,只是,我们不知道它蕴藏着古人深刻的洞见。
类似的还有「消息」一词。何谓「消」,何谓「息」?在「十二消息卦」中,阳爻去而阴爻来谓之「消」,阴爻去而阳爻来谓之「息」。我们常言打听消息,实则了解「变化」,变化者,阴阳也。若世事恒常,何来「消息」,又何须打听消息。这就是汉字的妙处,当我们真正理解个中要义,我们便能窥见古人构词心思之妙。
这里,有必要比对中西两种哲学体系。很有趣。首先,两者都认同世界是变化的。但是,面对变化的世界,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给出了两种不同的求索方向。西方哲学关心的是:如果世界是变化的,那什么是变化中的「不变」,根据辩证,「有」生于「无」,「变」生于「不变」。于是,他们把世界解释为表面的与本质的,物质的与精神的,如是等等;他们认为世界是由原子组成,由水组成,由气组成,如是等等。西方哲学是关于「本质」的学说,由本体论到认识论,由物理学到生物化学,再到心理学、社会科学,无不依循这一模式。然而,中国哲学关心的是:如果世界是变化的,那么,我们如何「跟着变」。自然即如此这般,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自然。这异于西方的认知理念与方法论。于是,我们追求「天人相应」,我们讲究天时地利人和。由易学到阴阳理论,由医学到农学,再到政治体系构建、风土人文的形成,无不如此。在西方哲学体系里,观察者(人)位于世界之外,在中国哲学体系里,观察者(人)立于世界之内,这亦是禅宗的奥妙所在。
然而,自然之道,何处依循呢。古人发现时间的秘密。他们依时作息,依时务农,中医亦根据「时间」开方治病。汉字「時」,以日为傍,并置于左,是以,日出东方,左者东也(古人坐北朝南,南上北下,左东右西,这与今人有所区别)。其次,右边为土为寸,圭表之度量以寸言,通过晷影于大地投影的尺度来测知日的运动,从而确定二十四节气,以此决知大地万物之生、长、收、藏。由此,我们不难发现,中国先哲对时间的体验与思考和现代所谓的「线性时间」、「循环时间」等有着明显的区别。时间对应着不同的晷影长度,也即太阳的不同位置,因此,时间表征不同的能态。李阳波直言,中医开方就是开时间,个中真义,不言自明。更妙的是,「時」字笔画正好是十画,表时间的天干之数恰好也是十。(参见《开启中医之门——运气学导论》 李阳波讲述,刘力红主编)
与时间相应的是空间,也即「方位」。方是对天而言,位是对地而言。「方」指的是天体(主要指日月)运行的特定区域,「位」指的是大地不同位置。随着天体的不断运行,方发生了改变,大地的位置亦发生了相应的变化。其中,天有十方,地有十二位。故有十天干,十二地支。在万物相应(跟着变)的理念之下,时间 – 空间 – 自然必然相互依存、相互映射。古代先哲藉「阴阳五行」将时间、空间(地理)、人、万物巧妙统一。以「味」字为例。味字以「口」作形部,以「未」作声部。味由口入,自然以口为形,真正的妙处在声部。刘力红先生在《思考中医》这般解释:未是十二地支之一,位于西南,西南在五行中属土,属长夏;后天卦中属坤;五藏属脾。实际上,凡属食物一类的东西都归于味,而大地生长的食物(尤其粮食一类),主要成熟于长夏。另外,「未」处西南,在我国,西南素有「天府之国」的美誉。对应人体,脾开窍于口,脾与口辨知五味,脾属土,土在西南,「未」所属的这个方位正好是由脾来主理。
说到人体,就不得不说「健康」。何谓「健」,何谓「康」?徐文兵先生在《字里藏医》一书解释道: 「健」从人从建,含义是有力的。《增韵》:「健,强有力也。」其声部「建」从廴, 有引出之意;从聿,意为律。《说文》:「建,立朝律也。」「康」的含义是五个方向的道路都通畅。《尔雅·释宫》云:「一达谓之道路,二达谓之歧旁,三达谓之剧旁,四达谓之衢,五达谓之康, 六达谓之庄,七达谓之剧骖,八达谓之崇期,九达谓之逵。」为何是「五」?人有五藏、五官、五窍 ……
与「健康」对应的是「疾病」。疾与病都有一个共同的偏旁「疒」。《说文》解为:「倚也,人有疾病象倚箸之形。」「矢」为箭,箭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「风」。百病风为先,百病风为长。中医认为,「风」是导致人体发生病变的首要因素。「疾」字所体现的就是这个意思。「丙」五行属火,五藏属心。因此,「病」主要是针对「心」来说的。而「疾」指的是「身」,因此,疾病也即指身心。(参见刘力红《思考中医》)只是,在当下汉语使用过程中,我们误把「病」当成「疾」,我们失去了关于「心」的认知。
通过以上汉字,我们得以窥见先哲对时间、空间、以及人的独到理解,那先人又是如何将这些认知因应到社会生活中呢。先人讲究类物取「象」,以「象」卜卦,根据「卦象」来决定自己的行动。这里,有两组词语颇有意思。一是「文理」。文,象也;理,象也;事,象也。象之在天曰文,象之在地曰理,象之在人曰事。本气位也,位天者,天文也。位地者,地理也。通于人气之变化者,人事也。我们常说,此物文理甚好,是指,它深受天地孕化之德,固然美不可言。其二,中国人喜欢「讲理」,所谓万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。原因何在。是以,象在天为文,在地为理,在人为事,老子有曰,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自然。地之象曰理,因此,人法地,也便是「讲理」了。
根据汉字的特点,「礼」跟「理」同音,由此,可以认为「礼」就是「人法地」的一种形式。除此之外,周公又作「乐」,观察药的繁体字「藥」,其下便是一个「樂」。中医治病,可通过五味,五音,五色等来实现阴阳之平衡。可见,乐并不仅仅是寻常乐曲这么简单。再看「文化」二字。文者象也,象在天谓之「文」。 物生谓之化,物极谓之变( 《素问·天元纪大论》 )。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,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所谓文化,就是效法天地,顺应自然,构建一个「心安民乐、与自然和谐共处」的生活生态。
回到前文关于「孤」、「寡人」的解释。在《素问·灵兰秘典论》中,有十一官的定位,诸如「肺者,相傅之官」、「肝者,将军之官」… 其中,「心」被定义为「君子之官」。纵观五脏六腑,唯「心」最特别,肝、肺、肾、脾、胃、肠等等都是「月」傍,在古代,月肉同傍,都是至阴之物。心者,神明之宫,至阳。阳者,天也。国君贵为天子,自以「心」相配。《素问》有曰:心者,君子之官,为孤,为寡。
综上,我们可以知道,每个汉字的构成都不是随随便便的,每一笔,每一划,笔画的位置安排,甚至每个字的笔画数,都是精心的设计。例如,時、味等字。此外,构词也同样令人感叹不已。有天有地,有阴有阳,有实有虚,有动有静,如此,词的表意才是饱满的。例如,东西、消息、疾病、方位,智慧等词。这就是汉字。
赵汀阳先生在谈及「神性中国」的时候讲到:现代以来,中国已经失去了以自身的生长逻辑来讲述自身故事的能力,也失去了讲述自身历史性的可能性。当我们无法按照自身历史的生长逻辑去讲述历史,就会失去历史,失去精神的根据。假如不能恢复自身的历史性,就会永远失去祖先、来历和根据,就会变成自己土地上的外人或者陌生人。尔今,我们的生活方式是西方的,我们的教育是西方的,我们的思维方式、价值模式也是西方的。我们何处找寻我们中国的自身的「生长逻辑」?
我愿意再次重复:
所幸的是,我们中国的自身的「生长逻辑」仍藏在古老的汉字里。
遗憾的是,我们认字不识字。
注:
本文改编自七年前的一篇旧文《笔下大天地——汉字的美与忧》,目的在于重新整理这些汉字的内在的逻辑联系。2010年,大三在读,这一年我对中医有着浓厚的兴趣,先后拜读了刘力红先生的《思考中医 —— 对自然与生命的时间解读》、李阳波先生的《开启中医之门 —— 运气学导论》以及徐文兵先生的《字里藏医》。通过阅读,除了进一步了解中国医学之外,我对汉字有了新的认知,汉字之博大精深令我无比惊叹,无比崇敬。以上对汉字的解读,大都学自李阳波、刘力红、徐文兵等老师,在整理旧文以及旧笔记时,因时间远久,很多文字的出处已难以考究,对这些汉字的解读感兴趣的朋友,可以拜读这些老师的著作,定会受益匪浅。这里,再次感谢李阳波、刘力红、徐文兵等老师的出色的工作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本文遵循CC知识共享协议(署名/非商业用途/禁止演绎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