据闻,春秋越国有个名叫西施的女子,其貌之美,沉鱼落雁,人皆爱之。其邻东施甚是羡慕,某日,见西施手捂胸口,紧皱眉头,却博得众人怜爱,遂摹而仿之。不料,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;贫人见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①
我愿意相信李渔之说,“东施之貌,未必丑于西施,止为效颦于人,遂蒙千古之诮。”② 东施的失误在于“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”。或许,不懂自己,就不懂美。进一步,不懂自己的人会懂得爱么?如果东施是个剩女,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一份感情,她要寻找她的Mr. Right,又该有怎样的故事?
常言,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可是,为什么?
有则未经考究的故事。一个小孩正儿八经地声称自己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:结婚就是爸爸的精子咕噜一下就跑到妈妈肚子里了。大概大家听后都会会心一笑,我们知道,仅有“性”对婚姻来说是不足够的。可是,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值得说的经验或想象?除了满足荷尔蒙的需要以及延续香火外,我们为什么要和一个“陌生”的异性共度此生。因为爱情?什么是爱情?
当女人过了一定年纪,身边人便会有意或无意地提醒:该结婚了,你不结婚,过了28岁,甚至24岁,你就老了,没人要了。相信不少“大”龄青年都有过类似的被逼婚的经历,他们的父母是如此的焦虑,可是,他们到底在忧虑什么?他们在担心子女得不到“爱”,在担心他们子女得不到“幸福”?说白了,他们是在惦记着他们的孙子。对他们来说,“抱得孙子”才意味着人生程式的完结。
在我们父辈看来,人生就是为了没完没了的“明天”“捱”日子。所以,父辈总在教导我们:为了美好明天,要好好学习,要考上重点小学,要考上重点中学,要考上重点大学。走出校园,要懂得人情世故,要当“官”③ ,要结婚,要生子,要育儿,要为子女学业操心,要为子女工作操心,要为子女婚姻操心,直到“抱得孙儿归”。这也便是父辈(传统)所能理解,所能想象的生活。于是,爱变成了“我忙死忙活,你为这个家做什么了”,变成了“我辛辛苦苦养你读书,你考不上大学对得起我吗”。
Helen.Fisher 在TED2006将婚姻总结为性欲、爱情和依靠。具体是,对性的渴望迫使人们去寻找伴侣,建立浪漫爱情,进而相互依靠。不过,在传统中国,两人其实可以由“性”直接形成“依靠”,而无需相爱。事实上,中国绝大部分传统家庭是靠“性”(准确地说,应该是孩子)来维系的。没有爱,一个家庭未必会离散,但如果没有孩子(夫妻其中一方无法生育),这个家庭就前景未卜了。由此,不难理解,为什么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,而婚姻却是两家人的事情。但吊诡的是,使夫妻关系更疏远的也往往是孩子。原因无二,当有了孩子,夫妻开始在孩子身上投资期望,以期来年子女能孝顺自己,报答自己。子女才是一生最大的依靠。④ 然而,当两性生活失去新鲜感,当子女代替丈夫(或妻子)成为最大的依靠,原本就没有爱的婚姻还剩下什么?
今天,恋爱自由,观念开放,时尚流行,爱情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。爱,终究是人之常情。越来越多年轻伴侣禁不住青春的悸动,勇敢爱,勇敢表达,九百九十九朵玫瑰,一千个点赞(或转发),万人广场的当众表白……这足以动人,可是,为什么人们还在为爱情之死挽歌?为什么人人都擅于恋爱,却不免沦为婚姻失败者?《新周刊》如此评述“我们从未有过这么好的物质基础 ,这么自由的两性关系 ,但我们创造并迎来的 ,却是史无前例的,岌岌可危的爱情时代。”⑤
于是,人们感慨爱情已不再纯洁,将爱情之死归咎于万物皆商的时代。选择对象如同挑选优质股,选择婚姻变成一生之中最大的风险投资(所谓“做得好不如嫁得好”)。从此,爱情/婚姻成为一笔糊涂账。当经济考量代替了诗意想象,爱情就不再优美。不巧,婚姻必须关心“柴米油盐”,必须关心“两老一小”,和情感因素一样,经济因素同样是维系家庭的重要支柱(甚至更重要)。于是,人们总结道:婚姻是爱情的坟墓。
可是,为什么不去反思我们所追求的爱情其实本来就不足于支撑婚后生活?或许我们所谓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“过家家”的游戏?到底是婚姻约束了我们对爱的想象,还是我们本来就缺乏想象力?或者,我们从来就没有在婚后生活中继续保持对彼此的爱的追求?
在爱情日益物质化的今天,人们开始怀念那些悠远的令人动容的爱情传说。不过,古典爱情虽百般美好,但它并没有告诉我们,洞房花烛夜之后,夫妻还需如何相爱,如何生活。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在诸多爱情故事里面,很少是关于婚后的爱情生活的。或是违背父命,为爱抗争(如卓文君);或是罹难之际的生死相吻(如杰克与罗丝);或是或是有缘无分、天各一方的苦命相恋(如梁祝);或是身患重病或即将离世之时的不离不弃。可是,这些与寻常生活有什么关系呢。
人们习惯幻想一种“不必付出”的爱情,或者,人们习惯相信有那么一种“爱情”,它能让两人终生相守,于是,只要在恋爱期间储备足够多的“爱”,便可以一辈子受用,然后结婚生子,幸福就会主动来敲门。不难发现,我们恋爱如此浪漫,充满想象,但是,婚姻之后的一切,诸如观念、生活方式等其实都没有改变,我们又回到传统所设定的种种规矩,我们还是按传统婚姻生活的逻辑在生活,我们并没有超越父辈,开拓更幸福的可能生活,但我们本该可以。
未必婚姻杀死爱情,而恰是婚姻澄清了生活现场,破灭人的幻想,使爱情看似遥不可及。也许,婚姻正是我们分析爱情的最佳文本背景(context)。我们的确“爱”过,但你能确定你的“爱”就是幸福生活所需要的那种?⑥ 你是否曾“因为别人说土豆没营养或没品位你就以为自己一直爱吃白菜”?你确信你曾“爱”或“被爱”?爱在哪里?又,什么是爱?我们常常所谓的“爱情”其实是不明朗的,无论是文学所想象的爱情还是被商业以及网络所消费的爱情,皆为如此。在真实生活中,爱需要一种存在论(ontology)意义上的“在场”。这也就是为什么婚姻最终还是回归到房子、汽车、钻戒、年薪、身高、相貌、孩子、家婆、丈母娘…… 我们不能总在浪漫幻想。
然而,如果婚姻仅意味着成为房奴、车奴、孩奴,那我们实在不需要婚姻。何况,(据说)现在很多男女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必结婚之后才可以拥有。有趣的是,有人还总结了N个不婚理由:工作太忙,没空成为家庭主妇;处理不了家族纠纷;男人婚后大变脸;女人太不切实际;都是陌生人等等(参见[3])。若此,做一个剩男/剩女未必就是一个坏的选择。海伦•布朗甚至鼓励女性摒弃爱情和婚姻,女人要完完全全地把握自己的欲望。在《性和单身女郎》⑦ 里面,单身女性似乎并没有缺少什么,甚至更加自由。
可是,她们没有“家”。
我们需要“家”吗?
我相信,家就是爱的存在论根据。我们知道,艺术的魅力在于,藉由人的创造力,它将我们的情感塑造成现实。生活即艺术,“家”是一种创作,“家”把“爱”塑造成可感的现实。所以,家是最好的情感沉淀的地方。由于情感的沉淀,“家”让我们从中体味到宁静与祥和,继而有更大的想象和可能去创作更具德性(virtue)的幸福生活。“家”与“爱”是一种互相补充、互为证明的共在关系(coexistence)。
中国先哲在几千年前便天才般地洞见,家是最稳固的社会结构(例如,周的政治策略便是“把家做成天下,同时,把天下做成家”),也是社会问题最佳的分析单元。毫无疑问,家观念是我们传统的一部分,早已深入人心,但非常遗憾,中国传统并没有呈现出家的全部潜能。中国传统意义上的“家”实际上是不饱满的,它缺乏文化想象和创作。传统意义的“家”关注的是生计,操心的是孩子,“抱得孙儿归”才是家所存在的理由。
不可否认,“家”意味着一种担当,生计是基础。但,仅有物质生活是构不成文化意义上的“家”的。如果“家”不能文化地存在,就意味着“家”尚未完成,一个未完成的“家”并不具备幸福的条件。所以,“家”同时意味着一种美学。
然而,传统意义的“家”更多时候是做为一种伦理而存在。儒家对家观念非常重视,但儒家关心的是社稷之稳定,由社稷之稳定内推为家的稳定,于是,家需要伦理规范。“家”变成一种规训。夫该如何,妻该如何,父该如何,子该如何,诸如此类。可是,当我们父父子子的时候,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?为什么我们要坚持这般的规训?赵汀阳在《论可能生活》中论证,伦理规范貌似价值,但当人们尝试去实践并把握它的时候却往往发现它是空的。伦理规范不能推导出生活意义,而生活意义只能由生活本身来开拓。生活的意义便是幸福地存在,规训既不能让人幸福,也不能提供生活创作的灵感。
我们最大的误会是,只要人在,家就在。这错了。没有“生活”的家其实是空的。生活不是生存,生活是一种文化状态。对夫妻双方而言,关于“家”的生活想象,就是一种关于爱的特殊表达。当人们彼此爱慕的时候,另一个人被赋予某种“特殊意义”,“家”作为一种特别的创作,就是让这种特殊意义真实而持久地存在着。
然而,那个让生活有着特殊意义的他/她又在哪里?进一步,如果不知道自己的“特殊意义”,我们又如何寻找那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他/她?最终,爱成为一个追寻自我的过程。我同意林奕华的观点:“我们在谈恋爱的时候,都希望遇到‘对’的那个人,但实际上我们不会遇到‘对’的人,我们只能去创造一个‘对’的人,而当我们把自己变成那个人之后,那个人就出现了。”在觅得真爱之前,我们首先要成为自己所满意的那个人。
但,我怎么知道那个我所满意的人就真的是我所满意的,这又回到柏拉图式的知识论困境。我们别无选择,只能无限反思。如周濂所言:某种意义上,人生就是一场彻底的清算,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,一个也许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的“认识你自己”的追问。
如果东施是一个剩女,她要寻找她的一份爱情,又该有怎样的故事?她还会重复效颦之举吗?她会守在窗台往楼下丢竹竿,等待“西门官人”的出现吗?她会如何看待这些莫须有的人伦规训?她会如何面对现代商业及时尚以爱的名义所布下的种种营销迷局?嫁还是不嫁,她会如何选择?她会期待怎样的一种生活,她会期待怎样的一个家?
我们会为东施捏一把汗,因为要面对以上这些生活难题,我们就必须要清晰地认识自己,找到最真的那个“我”。在某种意义上,“我”的缺失导致“爱”的缺失,而“爱”的缺失导致“家”的缺失,而没有家的男女(即便是老夫老妻)其实都是单身男女。所以,当下男女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(嫁还是不嫁),而是一个关于创造的问题(如何爱)。
东施没有爱情。然而,在一个缺乏独立思考和自我反思的时代,我们人人都是东施。
2014.05.25
注:
① 《庄子·天运》。
② 《闲情偶记·词曲部·脱窠臼》。
③ 这里将"官"隐喻为"出人头地"。在古时,要出人头地,最好的方式就是当官。至今,国人对"官"仍有着浓重的情结,这种情结对应着其骨子里的奴性。
④ 夫妻吵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:以后我搬出去跟儿子/闺女住,不要你住在一起。这足以看出,当有了孩子,夫妻双方的重点已不再是对方,而是他们的新依靠——孩子。由此,不难理解,为何重男轻女的思想至今仍十分普遍。
⑤ 《新周刊》2006年第3期:保卫爱情。
⑥ 据统计,自2006 年以来,闪婚闪离现象越来越严重,年轻夫妻(特别是80后)所暴露的情感脆弱、婚姻脆弱的问题已成为社会热点。因激情而结婚,因经济/情感而离婚。这说明,如今年轻人所追求的爱情其实是可疑的。
⑦ 1962 年,海伦•布朗的《性与单身女郎》出版,书中大量讨论了性高潮、女人的经济独立等当时美国社会惊世骇俗的话题,在美国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,并引发了一系列的“海伦效应”。
参考文献及推荐阅读:
[1] 赵汀阳:论可能生活,2004
[2] 《新周刊》2006年第3期:保卫爱情
[3] 《新周刊》2010年第15期:不婚物语
[4] 《新周刊》2009年第22期:剩女品鉴团
[5] 《新周刊》2007年第11期:中国单身报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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